話說蔣太醫(yī)打算為太子妃調(diào)理好這一胎,待其平安誕下皇嗣便告老還鄉(xiāng)。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今見她問起,因有誓言在先,便不得不擺出一副眼花耳背的龍鐘之態(tài),一臉為難道:“卑職年紀大了,五感神識不比年輕的時候。過去或還能憑脈象僥幸猜中那么幾回,如今是無論如何不敢打包票的?!?br/>
又道:“卑職眼下只能向殿下保證,您和腹中的胎兒一切安好,無須另行調(diào)補。您放開胸懷,每日能吃就吃,該睡就睡。天氣好的時候多出去走動走動。是男是女,上天自有安排。您與太子殿下這樣年輕又身康體健的,將來必定多子多福。頭一胎呀,就圖個順順利利的。”
獨孤柳聽了老人家喃喃篤篤一席話,分明打得一手好太極。她是個要面子的人,不肯以勢壓人,以金銀賄之更是自貶身份,便只好點了點頭,不再追問。
可人就是這樣。越是不能知道,心里就越好奇。自獨孤柳有孕后,皇甫擎夜來多宿在韋氏、劉氏宮中。獨孤柳閨中獨臥,每每想起蔣太醫(yī)的話,心中常自不安。后來有一日忽聞蔣太醫(yī)在家跌了一跤,以至臥床不起,向太醫(yī)院提請去職退休。她心中便越發(fā)疑忌,越思越覺得蔣太醫(yī)是不愿告訴她這一胎懷的是個女兒,故意拿那些話來搪塞她。
孕中之人本就敏感,獨孤柳又自矜身份,輕易不肯與人說心事。因此表面上看起來若無其事的,心中實則煎熬萬分。
如此過了兩月。一日何夫人又來宮中探望。其時獨孤柳已經(jīng)顯懷,何夫人拉著她手打量了一番,不由蹙眉道:“怎得反而瘦了?”獨孤柳說是害喜得厲害,一些肉膻味聞不得,吃得十分清淡。日常一碗清粥配上些醬菜倒還可口。
何夫人聽了豈有不心疼的,忙拉著女兒在長榻上挨肩坐下,咂嘴道:“這怎么成呢?就算你不吃,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呀。不多吃些,孩子怎么發(fā)長?到時生下來又瘦又小的,養(yǎng)起來可不容易哩?!豹毠铝サ貞?。
何夫人又道:“你是要當娘的人了,凡事不可太任性?!北銌柶鹗Y太醫(yī)告老還鄉(xiāng)的事來。獨孤柳道:“如今換成胡太醫(yī)了?!?br/>
母女二人聊著聊著不覺說到那內(nèi)闈之事上。何夫人復又勸道:“你是正妃,眼下又是雙身子。把心胸放開些。既嫁于帝王家,享受了天下第一等的富貴,有所得必有所失。等把孩子生下來,那些寵愛自然就回來了。”
獨孤柳含笑點了點頭。若換做旁人或許不察,可是何夫人一個做母親的豈會察覺不到女兒眉目間的那一絲憂愁,便攬住獨孤柳肩頭,追問道:“怎么啦?可是有別個煩心事?說來娘聽聽?!豹毠铝懿蛔『畏蛉嗽偃穯枺K于忍不住伏在她肩頭將心事盡吐。何夫人聽了,半天不言語。
女官上了茶點,她在一旁好歹勸女兒喝下小半碗牛乳,自己亦用了兩塊點心。待侍女撤去盤盞,重新沏上茶來。她呷了一口茶,方道:”這事說起來是我的不是了。當初就不該多嘴。原只當一句閑話說出來給你聽著解悶的。誰知你這孩子竟往心里去了。蔣太醫(yī)并沒有說什么,你怎么知道懷的是個女孩?就算是女孩又怎么樣呢?先開花后結(jié)果。你還怕以后沒有機會生養(yǎng)?你呀,真真自尋煩惱!”
略頓了一頓,又道:“父母精心教養(yǎng)你長大,學得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,為的是什么?若是只要會生男孩就行,何必費那么些功夫?記??!你是咱們獨孤家的大小姐。別人或要母憑子貴,你不用!你生來就是要做皇后的??煺褡髌饋恚〔辉S胡思亂想!”
然而,何氏的話雖然說得漂亮,但她到底是個舊時女子。一晃眼又過了兩月,獨孤柳已經(jīng)懷孕七個多月了。肚大如籮,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。這一日何夫人帶著幼子獨孤楓一同來宮中探視。母女二人寒暄了幾句,何夫人便向獨孤柳使了個眼色。
獨孤柳遂命侍女領獨孤楓去御花園玩耍,只留一個心腹女官在簾外聽用。何夫人便命貼身丫鬟呈上一個銅制的小匣子來,悄聲道:“每月初一、十五服上一點。準保心想事成?!豹毠铝鴨柕溃骸斑@是什么藥?”何夫人忙道:“這不是藥!你如今懷著孕,怎么能隨便吃藥?這是娘從女媧廟里求來的爐底灰,法師開過光的。在茶水里兌上一點喝下去,生男生女,自然如你心愿。”
原來上回何夫人進宮探視女兒后,便不曾回揚州。平日里不是在東市別苑與一班貴婦打牌消遣,就是在景山別墅宴請女賓,預備留在京中等女兒平安生產(chǎn)之后再回去。期間歙州娘家得知她人在大都,便特地命人送信邀其回鄉(xiāng)省親。因歙州距京畿不算太遠,左右無事,何夫人便攜幼子獨孤楓回娘家小住上半月。
從歙州回京途中,母子經(jīng)過一座土廟。那日正是十五,那廟規(guī)模甚小,香火卻旺。何夫人命人進去一打聽,原來是一座女媧廟。當?shù)厝藶榍笞邮拢貋韽R里許愿。據(jù)說十分靈驗。何夫人遂帶著獨孤楓去廟里進香。
到了廟里,燒了香,發(fā)過愿。何夫人見當?shù)厝思娂娔勉~板買那廟里的香灰?guī)Щ丶?。一問之下,方知當?shù)厝饲笞?,還有一樁,便是將這女媧廟的香灰調(diào)在水里給妊娠的婦人喝下。每月初一、十五服上兩回,一直服用到生產(chǎn)。生男生女便能盡如人意。
何夫人想那香灰是最干凈不過的,吃了有甚妨礙,又見眾村人皆這般行事,遂命隨行的丫鬟也買了些香灰?guī)Щ卮蠖肌?br/>
獨孤柳聽了,面色一沉,不由給勾起煩心事來,沒好氣道:“虧娘還是讀書人家的小姐,這樣的無稽之談您也信?教人知道了笑話!”何氏道:“這不是普通的香灰,是女媧娘娘寶像前爐子里的。信不信由你!咱們盡人事聽天命。你不信,倒掉便是?!闭f完,將那匣子隨手擱在茶幾上。
獨孤柳見母親面有慍色,自覺話說得重了些,便又道:“難為母親為女兒操心了。您的心意我領了?!焙畏蛉朔睫D(zhuǎn)嗔為喜道:“生男生女什么要緊?娘只要你們大小平安,娘還求什么?”獨孤柳點了點頭道:“您放心吧。我省得?!?br/>
母女二人遂轉(zhuǎn)了話題。何夫人說了些來往歙州娘家一路上的見聞,并何家這幾年發(fā)生的一些大事。不多時,便見教養(yǎng)嬤嬤領著一頭熱汗的獨孤楓走了進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