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忽數(shù)月過去,呂霖從脈象中已診得簡寧這一胎懷的是雙生子。驚訝之余,不免為將來的分娩擔憂。簡寧倒是渾不在意,每日吃飽喝足,不是去御花園散步,就是陪七七玩耍。
她懷這一胎的情形與頭胎懷皇甫玨時一模一樣,一些兒妊娠反應也沒有。手腳纖細,小臉尖尖,那些吃下去的東西幾乎都長在兩個孩子身上。自從五個多月顯懷之后,白天便拿一根兩尺寬的細棉布將肚子束起來。除了嘴饞吃得多以外,不知情之人還真看不出什么異樣來。
這一日簡寧察覺有了胎動,高興得什么似的。用午膳的時候胃口大開,不知不覺三碗米飯下了肚。等到申初時分,呂霖按約定前來診視時,她肚子撐得難受連午覺也沒睡成。氣得呂霖當場拉下臉來,喝道:“還不快把布條子松開!你再這樣胡亂吃下去,孩子長得太大,日后怎么生?今日再不許吃別的東西!”
簡寧靠著大引枕,半躺在鮫紗床帳內。婉兒跪在床頭,正替她解開那一層一層的束帶。醫(yī)者父母心。被呂霖劈頭訓了兩句,簡寧心里也知道錯了??墒呛⒆觽冮L得快,她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,不由委屈道:“道理我都懂??墒俏揖褪丘I呀。不吃飽了,燒心難受,哪里來的力氣活動。你教我怎么辦呢?人命關天的事,我當然知道厲害?!?br/>
呂霖聽她說得誠懇,又是好氣又是好笑,只得溫言叮囑道:“那些肉餅子、油圈你少吃些。實在餓了,就喝點牛乳??刹辉S再把自己吃撐了。不過三五個月,忍一忍就過去了。上回不是說要搬到驪山去住。依我看,事不宜遲,這肚子不能再束了。”
簡寧道:“我理會的。已經(jīng)在皇上面上提過了。等過兩日長公主進宮來就好起行?!眳瘟氐?“那就好。”遂替佳人把了脈,又讓打起帳子來瞧了臉色、舌苔。一切如常,方安下心來。
不一時,珊珊送呂霖出了淑景殿。近來宮中流傳太醫(yī)院林大夫與母后皇太后往來甚密。珊珊如今是宮里有頭有臉的女官,什么事瞞得過她。她素性直爽,又是與呂霖熟慣了的,便拉著他走到僻靜處,問道:“西內苑都已經(jīng)傳遍了,說你是母后皇太后的相好。是不是?”
呂霖嘆了一口氣,應道:“你與旁人不同,告訴你無妨。我與母后皇太后是同鄉(xiāng),自幼在侯府一同長大。她現(xiàn)下孤苦伶仃的,我不過陪她說說話,打發(fā)打發(fā)天光罷了。一應舉動,絕無逾矩之處。我身正不怕影斜,隨那些人愛怎么說怎么說?!?br/>
珊珊聽了他這番話,臉上露出半是鄙夷半是不屑的神情,冷笑道:“虧你是個有學問的。什么叫瓜田李下?你如今隔三岔五就往棲鳳宮跑,一呆就是一天。你要是在乎母后皇太后的名聲,除了初一、十五之外,就不該再踏進她的宮門。她沒病沒痛的,你跑得這樣勤快,就是有心有意要見她。她要是不肯同你有瓜葛,就當將你拒之門外,偏偏每回都留你。你們是有那份心沒那份膽。自欺欺人罷了。倒不如我姐姐那樣敢作敢當?!闭f完,也不等人辯駁,便氣鼓鼓地走了。
呂霖站在宮墻底下發(fā)了好一通呆。珊珊的話,猶如平地一聲驚雷,猛然將他喚醒。就算獨孤柳對他無意,可自己這二十年來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,到頭來卻連向人剖白的勇氣都沒有。難道就這樣不清不楚下去?橫豎二人的名聲已經(jīng)壞了,倒不如把那層窗戶紙捅破。
想到這里,他終于下定了決心。他亦知道自己的性子,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,只怕回去睡上一覺到明日就怯了。索性就在今日,眼見日頭還早,便一徑往棲鳳宮而去。
過了中秋節(jié),簡寧的肚腹一日沉過一日。日子變得格外難挨。一則身軀沉重,四肢浮腫,以至行動不便,坐臥不寧。二則與霍青分別日久,想念日深。無盡的等待,不知何時才是盡頭。因此,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,頭一件事就是盼著今日能發(fā)動。可是那兩個孩子格外篤定,每日在媽媽的肚子里動來動去,就是不肯出來。
簡寧先前還是一副無怨無悔、樂樂呵呵的模樣。捱到此時,終于有些扛不住了。每到夜里腿部抽痛難忍之時,她便抱著被子嗚嗚大哭。一邊哭一邊罵霍青混蛋。婉兒、珊珊輪番守著她,陪她說話解悶,替她按揉腿肚子,一同熬過了一個又一個長夜。
婉兒在佳人面上提了幾次,要不要給霍元帥捎封信告訴他孩子的事,意在催促他盡快結束戰(zhàn)事。簡寧堅執(zhí)不肯。在她看來,一旦讓霍青知曉此事,心中必生牽掛。這樣一來,無非兩種可能。一是臨陣之際,畏手畏腳,不肯奮勇向前,從而影響全軍士氣,折損戰(zhàn)力。一是心有旁騖,一心思歸,以至草草行事,不能將北燕余孽消滅殆盡,徒留后患。總而言之,對戰(zhàn)事沒有一點好處。因此囑咐身邊人瞞得霍青鐵桶一般,寧可自己一個人苦苦熬著。
到了九月,甄緱將霍宅的事務托付于家中管事,希文、希平交由嬤嬤照料,便帶著事先挑選好的穩(wěn)婆、乳母等人前來驪山陪伴簡寧待產(chǎn)。對外只稱圣母皇太后神乏憂勞,需有人排解開導。靜儀公主亦命人每隔一日就往驪山探問消息,一有動靜,隨時準備施以援手。
這一日傍晚,天邊紅霞漫天。簡寧與甄緱用過晚飯,便相約前往驪山山頂欣賞暮景。簡寧已經(jīng)許久沒有登過那么多級臺階了。一到天臺,便捧著肚子坐在石凳上歇息。甄緱見她喘得氣急,不無擔心道:“姐姐覺得如何?肚子可有不舒服?”
簡寧捂著胸口搖了搖頭,接過婉兒遞上的熱茶呷了一口。等到一口氣緩過來了,方道:“我巴不得肚子疼了好發(fā)動呢?!鄙荷憾咨硖嫠分龋f道:“娘娘別急,指不定就在這幾日了。”婉兒亦道:“可不是?穩(wěn)婆說了,您這兩日多走動走動。生產(chǎn)的時候好容易一些。”
一時山風襲來,吹得人神清氣爽。坐了一會兒,簡寧自覺無礙,便與甄緱攜手走到闌干邊眺望遠處的景色。時值深秋,驪山山麓各處依舊花木繁盛。幾處露天的泉眼日夜向外翻涌著熱氣。那些熱氣被山風吹到半空中,化為縷縷白煙,經(jīng)年不散。置身期間,果真如在蓬萊仙境之中。
簡寧憶起前塵往事,不由感慨道:“說起來我這個人真是自相矛盾。剛回宮那會兒一步都不肯踏入顯仁宮,如今倒又住到驪山來了。先帝就是在那里走了的?!闭f著,她回身指了指身后不遠處的瓊樓?!拔覐膩聿恍殴砩?。對先帝,我心中有愧??墒俏也挥X得自己做錯了什么。從前我偶爾會夢到他。自從有了腹中這兩個孩子,我就再也沒有夢到過他了。我曾經(jīng)想過,百年之后我會去皇陵陪他,趟在他身旁,永生永世。事到如今,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。他要是泉下有知,盡管恨我吧。我不過是一個尋常的自私的女人罷了?!闭f完,已是滴下淚來。
簡寧這一番話聽來既像是告解又像是自我安慰。甄緱挽住她胳膊,柔聲道:“我嘴笨,不知道說什么。姐姐的日子過得舒心就好,旁的無須多想。時至今日,許多事情陰差陽錯,也是天意使然。你不是說過嗎?要想日子過得好,就得沒心沒肺才行。人要是顧慮太多,苦的只有自個兒?!?br/>
簡寧抹著眼淚,抬手捏了捏甄緱的臉頰道:“那樣的話我?guī)讜r說過?我怎么不記得了?!闭缇棑嶂⒓t的臉頰,哎喲一聲道:“你自己說過的話,忘得倒快。”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,不由說得笑起來。簡寧的心情不覺舒暢了許多。